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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元九书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浊,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剚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动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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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诗文: 放言五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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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月日,白居易,微之足下:自从足下被贬到江陵府到现在,你赠送和酬答我的诗已近一百首了。每逢寄诗来,你还不辞辛苦,有时作序,有时写信,都冠在卷头。这都是用来阐述古今诗歌的意义,并且说明自己做文章的缘由和年月的先后的。我既然接受了你的诗,又理解了你这番意图,也就常常想要回答来信,概略地谈谈诗歌的基本道理,并陈述自己做文章的意图,总起来写一封信,送到足下面前。但是,几年以来,为事故拖累,很少空睱。偶然有了空闲,有时想做这件事,又想到我所说的并没有超出足下的见解,所以有好几次都是铺开信纸又做罢了的。最终没能实现过去的心愿,直到如今。

  现在被贬调到浔阳任职,除去起居饮食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于是就浏览你离开通州时留下的二十六轴新旧文章,开卷阅读领会其中的含意,真好像和你会面谈心一样。我长时蓄积于内心的想法,便想一吐为快,恍恍惚惚感觉你还在面前,竟忘记了你是在遥远的通州。从而,我的郁积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发泄,于是就回忆起从前的心愿,勉力地写了这封信。希望足下为我用心看一看,是很以为荣幸的。

  所谓文,起源真是太久远了。三才都有自己的文:上天的文,以三光为首;大地的文,以五材为首;人间的文,以六经为首。就拿六经来说,《诗经》又是为首的。为什么呢?因为圣人就是用诗感化人心,而使天下和平的。能够感化人心的事物,没有比情先的,没有比言早的,没有比声近的,没有比义深的。所谓诗,就是以情为根,以诗为苗,以声为花,以义为实的。上自圣贤,下至愚人,微小如豚鱼,幽隐如鬼神,种类有别而气质相同,形体各异而感情一致。接受声音的刺激而不产生反响,接触到情感的影响而内心不感应,这样的事是没有的。

  圣人懂得这个道理,就根据言语的状况,把它纳入六义,按照声音的形态,把它鎔入五音,使之合于规范。五音有规律,六义有类分。韵律协调言语就通顺,语言顺畅声音就容易动人。类分明确情感就得以表现,情感得以表现就容易感人。这样一来,其中就包含着博大精深的道理,贯穿着隐密细微的事物。天子和平民就以上下沟通,天地之气就能彼此相交,人们的忧乐相同,人人的心意也就达到和乐。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确的道理去办事,垂衣拱手就把国家治理很好,原因就在于掌握了诗的义和音,把这作为主要权衡;也辩明了诗的义和言,把这作为主要的法宝。因此,听到“元首明,股肱良”这样的歌,就知道虞舜时代治道昌明。听到五子洛汭这样的歌,就知道夏太康的政事已经荒废。用诗讽谕的人没有罪过,听到这种讽喻的人可以作为戒鉴。实行讽谕的和听到这到讽谕的各尽自己的心力。

  到了东周衰落秦国兴起的时候,采诗之官就废除了。天子不以采诗观风的办法补救并考察政事的缺失,平民也不以诗歌宣泄疏导自己的感情。于是颂扬成绩的风气兴起来,补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坏。这时候,六义就不完整了。国风演变为楚辞、五言诗开始于苏武、李陵。苏武、李陵、屈原遭遇都不好,他们都切合自己的情志,抒发感慨而写成诗文。因此,“携手上河梁”之类的诗句,仅止于表达离别的伤感,“行吟泽畔”这样的吟咏最终也只归于怨愤的思绪。诗中所表达的尽是彷徨难舍,抑郁愁苦,没有写到别的内容。但是距离《诗经》还相去不远,六义的大概还保存着。因此,描写离别就以双凫一雁起兴,讽咏君子小人就用香草恶鸟打比方。虽然六义不完全,还能得到国风传统的十分之二三。这时候,六义就缺欠了。晋宋以来,得到国风传统的大概就罕见了。如谢康乐诗的深奥博大,但是多耽溺于山水。如陶渊明诗的超拨古朴,但是又多放情于田园。江淹、鲍照之辈,又比这些诗还要偏狭。象梁鸿所写的《五噫歌》那样的例子,连百分之一二也没有。这时候,六义就逐渐微弱,走向衰落了。到了梁、陈中间,大都不过是玩弄风雪、花草而已。唉,风雪花草这类事物,《三百篇》中难道就割弃了吗?这只是看运用如何罢了。比如“北风其凉”,就是借风以讽刺威虐的,“雨雪霏霏”,就是借怜悯征役的,“棠棣之华”是有感于花而讽谕兄弟之道的,“采采苢”,是赞美车前草而祝贺妇人有子的。这都是以风雪花草起兴,而表现的意义则在于刺威虐、愍征役、讽兄弟、乐有子的。与此相反怎么可以呢?这样,“余霞散成,澄江静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这类篇章,辞确实华丽,我不知道它所讽谕的究竟是什么。因此,我说这些诗仅仅是玩弄风雪花草罢了。这时候,六义就完全消失了。

  大唐已经兴盛两百年了,其间的诗人不可胜数。值得一提的,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还有诗中的豪杰,世人把他们并称称为“李杜”。李白的作品,才华出群,不同凡响,普通人没办法与之相比!但是,探索其中的六义,在十首之中连一首也不具备。杜甫的作品最多,可以流传下来的有一千多首。至于贯通古今,格律运用纯熟,做到了尽善尽美,又超过了李白。但是举出《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这样的篇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也不过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况不如杜甫的呢? 我经常对诗道的破坏感到痛心,恍恍惚惚地就激愤起来,有时正在吃饭就吃不下去了,夜里睡不着觉。我没有估量自己才力的不足,就想马上恢复起来。唉!事竟与愿违,又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尽的,但是还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陈述一番。

  我出生六七个月的时候,乳母抱着我在书屏下边玩,有人指着无字之字教给我。我虽然嘴上说不出来,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地记住了。后来有人拿这两个字问我,即使试验十次百次,我都能准确地指出来。那么我是生来就与文字有缘了。到五六岁,就学习做诗,九岁通晓声韵,十五六岁开始知道考中进士的荣耀,就刻苦读书、二十岁以来,白天学习做赋,夜里刻苦读书,间或也学习做诗,没有空闲时间睡眠休息。甚至于嘴和舌头都生疮,手和肘都磨成茧。眸子里面总是一晃一晃的,好象飞着挂着珠,动不动就以万计。这大概是刻苦学习奋力做诗造成的,自己感到很悲哀。

  因家庭贫困而又多事故,直到二十七岁我才应进士试。考中以后,虽然专心于分科考试,还是没有停止做诗。到了做校书郎的时候,诗作足有三四百首。有时拿出来让足下这样的朋友们看。大家一见都说写得工巧,其实我并没有达到诗作者的水平。自从到朝廷作官以来,年龄渐长,经历的事情也渐多,每逢与人谈话,多询问时政,每逢读书史,多探求治理国家的道理。这才知道文章应该为时事而著作,诗歌应该为现实而创作。这时候,皇帝刚刚继位,政府之中有正直的人士,屡次下诏书,调查人民的疾苦。

  我正是在这时升做翰林学士,又做左拾遗的官,亲手领取写谏章的用纸,除写奏章直接向皇帝陈述意见之外,有可以解救人民疾苦,弥补时政的缺失,而又难于直接说明的事项,就写成诗歌,慢慢地让皇帝知道。首先是用来开阔皇帝的见闻,对他考虑和处理国家大事有所帮助。其次是报答皇帝的恩情奖励,尽到谏官的职责。最后是实现个人平生振兴诗道的心愿。没有想到,心愿没有实现而悔恨已经产,诗歌没有闻于上,而诽谤却已经形成了。

  我还要请你允许我把这件事彻底地说说。凡是听到我的《贺雨诗》,众人就一起喧嚷起来,已经认为不合适了。听到我的《哭孔戡诗》,众人就面呈怒色,都不高兴了。听到《秦中吟》,有权势的显贵和近臣都相视变色。听到我的乐游园寄足下诗,执政者就扼腕痛恨。听到我的《宿紫阁村诗》,掌握军权的人就切齿痛恨。大都这样,不能全都举出了。与我没有交谊的人说我是沽名钓誉,恶意攻击,嘲笑诽谤。假使是与我有交谊的,就以牛僧孺揭露时政而被斥逐的教训警戒我,甚而我的兄弟妻子都认为我是错的。那认为我没错的,整个世上也不过二三个人。有一个邓鲂,看见我的诗就高兴,不久他就死了。还有一个唐衢,读了我的诗就哭泣,不久唐衢也死去了。另外就是你的情况了,而你十年来又困顿到这步田地。唉!难道六义四始的传统,上天就要破坏它而不能支持了吗?还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愿就是不让人民疾苦闻于皇帝呢?要不然的话,为什么有志于做诗的人不顺利到这样严重的地步呢? 但是,我自己也思量过,我只不过是关东一个普通人罢了。除去读书作文之外,其它事是胡胡涂涂一无所知,甚至连书法、绘画、弈棋、博戏那样可以与众人交换联欢的事,我都一无通晓。就是说,我的愚笨是可想而知了。当初应进士试的时候,朝廷里面连一个疏远的亲戚也没有,达官之中连一个曾有过一面之识的朋友也没有。争取功名我不善于奔走趋附。科举考试我也没有可靠的凭借。但是,十年之间我却三次中第,名声为众人所知,足迹达到侍从之官。在朝廷之外与贤俊之士相交结,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开始我是由于文章知名的,最后又由于文章获罪,那也是应该的。

  最近,又听亲戚朋友们私下说:礼部、吏部举行赞扬人才的考试,多用我应试的赋和判词做为标准。其余诗句,也经常在人们的口上流传。我感到很惭愧,也不相信这件事。到第二次来长安的时候,又听说有个军使高霞寓,要聘娶一个歌妓。歌妓大夸其口说:“我能唱白学士的《长恨歌》,怎么能同别的歌妓一样呢?”因此,就抬高了身价。足下书信中还说过,到通州的时候,看见近江的客舍柱子上有题写我的诗的,那又是谁呢?以往我经过汉南的时候,恰好赶上主人集合一群歌妓,为别的宾客做乐。那些歌妓看我来了,就指着我互相使眼色说:“这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从长安直到江西,一路三四千里,凡是地方学校、佛寺、施舍、行舟之中,经常有题写我的诗的,平民、僧众、寡妇、未嫁的姑娘也总有歌唱我的诗的。这的确是微末的小枝,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但是现在时俗所重视的,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即使前代有才能的人物如王褒、扬雄,前辈如李白、杜甫,心情也是注重这一点的。

  古人说:“名声是天下所共有的器物,不要索取过多。”我是什么人,我获得现时的名声已经够多了。既要获得现实的名声,又要获取现实的富贵,假使我自己成为造物主,能够同时都给予吗?我现在的困穷,是理所当然的。况且诗人向来是多难的,象陈子昂、杜甫,都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拾遣,而一直困难到死。孟浩然一辈,连最低级的官职都没做过,穷极潦落一生。近来,孟郊年已六十了,才最后试用做个协律郎,张籍已经五十岁了,也没超过一个太常寺的太祝。他们都是什么人物呵!他们是什么人物呵!况且我的才能又赶不上他们。现在我虽说被降职调到远方的州郡,做个佐贰之官,但是官阶还是五品,月俸四五万,寒天有衣穿,饥饿有饭吃,除去供给自身之外,还能养活家人,也算对得起白家的先辈了。微之微之呵,请不要为我忧虑吧!

  我几个月来,在搜检书函过程中,得到新旧诗,按种类的不同,分了卷别。自做左拾遗以来,凡是所遇所感,与美刺兴比有关的诗,还有自武德到元和年间即事立题而写的诗,题做《新乐府》,共一百五十首,叫做讽谕诗。又有时公事完毕回家独处,有时辞官闲居,满足生活,保养元气,随意地吟咏性情的诗一百首,叫做闲适诗。又有受到外在事物的触动,激起内在的思想感情,随着所感所遇而以歌唱表现出来的诗一百首,叫做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的绝句,长自一百韵短至二韵的四百多首,叫做杂律诗。一共十五卷,大约八百首。将来我们相见的时候,一定全部送给你。

  微之,古人说:“不见用的时候就只顾自我修养,见用的时候就要为天下人造福。”我虽然不贤,也常常以这两句话为师。大丈夫所坚守的是圣贤的大道,所等待的是时机。时机到来,就是作云的龙,搏风的鹏,生气勃勃,勇往直前。时机不来,就是深山的豹,远空的鸿,安安静静地,引身而退。仕进退隐,往何处而不怡然自乐呢?因此,我的志向是在造福于天下,我的行为是在只顾自我修养。我所奉行并贯彻始终的是圣贤的大道,以言词表达出来的就是诗歌。所谓讽谕诗,表达的就是造福天下的志向;所谓闲适诗,表达的就是只顾自我修养的思想。因此,读了我的诗,就知道我所坚持的圣贤之道了。其余的杂律诗,有的是为一时一物所引起来的,有的是为一笑一吟所激发出来的,都是随意成章,并不是我平生所重视的,只是在亲戚朋友聚合离散之间,用它排除离别之苦,增加聚会的欢乐的。现在选编之时,本能删去。将来有人替我编辑这些诗文,把它们略去就可以了。

  微之,尊重耳闻的,轻视眼见的,崇尚古代的,看不起今天的,是人的常情。我不能远追古代的旧闻做证明,就像近年韦苏州的歌行,除去才气超拨,词藻华丽之外,很接近于以兴的手法表达讽谕的意义。他的五言诗又高超雅正,安详适静,是自成一家的体制。现在的作者谁能赶得上呢?但是韦苏州在世的时候,人们并不太重视,一定等到诗人死后,人们才珍重他的作品。现在我的诗,人们喜爱的,通通不过杂律诗和《长恨歌》以下那些作品。时俗所重视的,正是我所轻视的。至于那些讽谕诗,意思激切而言语质直,闲适诗思虑恬静,文词迂缓。由于质直并迂缓,人们不喜爱也是应该的了。现在爱我的诗,与我同时活在世上的,就只有足下而已。但是,千百年后,怎么能知道再没有象足下这样的人出现,而了解并喜爱我的诗呢?因此,八九年来,我与足下做官顺利,就以诗互相鉴戒,遭到斥逐就以诗互相慰勉,各自独居的时候就以诗互相告慰,住在一起的时候就以诗互相娱乐。与我相交的和谴责我的,大都由于诗呵!

  比如今年春游长安城南的时候,我与足下在马上互相作乐,就分别吟咏新颖的短律,不掺杂别的体裁,从皇子陂归昭国里,互相轮流吟唱,在二十多里的路程上吟诗的声音一直不断。即使樊宗宪、李景信在旁边,也没办法插嘴。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诗仙,不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诗魔。为什么呢?心灵劳苦,声气耗费,日以继夜,而不知辛苦,这不是魔又是什么?与志趣相同的人结伴,而对美景,有时是花开时节宴饮以后,有时是月夜之下酒喝得正畅快,吟咏诗句,彼此唱和,竟忘掉了老年将到,即使驾着鸾鹤,去游蓬莱瀛洲这橛的仙山,那种快乐也不会比这更高了。那不是仙又是什么?微之微之,这就是我与你以形体为外物,摆脱与俗人交往的踪迹,蔑视富贵,轻视人间的原因。

  正在这个时候,你的兴致还有余,还要与我把交往的友人的诗全部索取来,选择其中最好的,譬如张十八的古乐府,李二十的新歌行,卢拱、杨巨源二秘书的律诗,窦七、元八的绝句,广泛地搜集,精心地选取,把它们编辑起来,称为《元白往还诗集》。诸位君子得知考虑编选他们的诗这件事,没有不雀跃高兴的,把这看做一件大事。唉!计划没有实现,你就被降职调离,不几个月我也接着被贬官了。性情没有兴致,什么时候能完成,又要为这件事叹息了。

  我曾经跟你说,任何人做文章,都偏私以为自己的好,不忍心删削,有时缺点就在繁多上,其间好坏自己又辨别不清,一定得依靠朋友做出公允的评价而不加宽容,进行讨论删削,这样以后繁简恰当不恰当才能处理合适。况且我与足下,写文章特别怕繁多,自己尚且认为是毛病,何况他人呢?现在我们暂且分别编辑诗文,粗略地分出卷次,等到我和足下相见的时候,各人都拿出自己编辑过的东西,以完成过去的心愿。但是,又不知何年能相遇,何地能相见,死期一到,该怎么办呵!微之微之,知道我的心吗?

  浔阳腊月,江风吹来,感到凄苦寒冷。岁末很少欢趣,长夜无眠。拿来笔铺下纸,寂静地坐在灯前,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语无伦次,请不要厌烦我的繁杂,暂且用以代替一夕之话吧。微之微之,知我心吗?乐天再拜。

注释
元九:元稹(年~年),字微之,河南人。唐诗人,白居易的好友。排行第九,故称元九。以排行相称谓,是唐代人的习惯。
月日:古人书信草稿开头常标明“月日”,抄写文字时就写明准确的日期。
白:说。
足下:对人的尊称,这里指元稹。
谪:被流放或降职。
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县,唐时为江陵府。元稹由于得罪宦官和权贵,从监察御史被贬到江陵,做士曹参军。
赠答诗:元稹赠给或酬答白居易的诗。
每:每次,每逢。
或:有时。
冠:做动词用,放在上面或前面的意思。
陈、叙;都是说明的意思。
因缘:缘由,理由。
远近:先后。
仆:我,谦逊的说法。
谕:明白,领会。
承:奉,谦逊的说法。
来旨:来信的旨意。
大端:大的方面,基本道理。
总:概括起来。
致:送到。
累岁已来:几年以来。累岁,多年。
牵故少暇:为事故牵累,很少空闲。
间:间或,偶然。
或:有时。
无出:没有超出……之外。
数四:再三再四的意思。
卒:终。
成就:完成,实现。
其志:指上文说过的“常欲承答来旨”的心愿。
俟罪:待罪,任职的谦逊说法。
浔阳:江州治所,今江西省九江市。
盥栉食寝:洗脸,梳头,吃饭,睡觉。
通州:今四川省达县。
开卷得意:打开卷轴阅读,领会文章的意旨。
忽:恍恍忽忽的样子。
蓄:蓄积,怀藏。
自疑:自己迷迷胡胡的。
既而:过后。
愤悱之气: 内心的郁愤不平的感情。
遂追就前志:于是回想起过去的心愿。前志,指上文说过的“不能成就其志”的志。
幸:希望,表示尊敬的意思。
省:察,看看。
尚:早,久,指起源很早,历史很久。
三才:指天、地、人。
三光:指日、月、星。
首之:为……之首。这个“首之”和以下两个“首之”的“之”分别代表“天之文” “地之文” “人之文”。
五材:指水、火、木、金、土,也称五行。
六经:指儒家六种经书,即诗、书、礼、乐、易、春秋。
感人心者:感动人心的事物。
莫先乎情:没有比情更先的,即首先是感情。莫,没有什么。
莫始乎言:没有比言更早的。
莫切乎声:没有比声更切合的。切,贴近,切合。
莫深乎义:没有比义理深的。
华:花。
愚騃:愚蠢,是圣贤的反面。
豚鱼:代表微小低级的动物。
幽及鬼神:幽暗如鬼神。
群:类,种类。
气:气质。
声情:指诗的音韵和情感。
入:刺激。
交:接触。
然:这样,指诗的性质和作用。
因:同下句的“缘”,都是“根据”、“按照”的音思。
经:同下句的“纬”,都是“熔裁”、“统帅”、“贯串”的意思。
六义:指《诗经》的风、雅、颂、赋、比、兴。前三项,指《诗经》的体裁。后三项指《诗经》的表现方法。
五音:宫、商、角、徵、羽。这是表示声音的高低清浊的名称。
音有韵:五音有韵律。
义有类:六义有类分。
类举:类分明确。举,揭示出来。
孕大含泺:包含博大精深的道理。孕、含,都是“包含”的意思。
贯微洞密:贯通隐密细微的事物。贯、洞,贯通。
上:指天子。
下:指老百姓。
通:沟通。
一气:天地之气。
泰:通。
百志:各种各样的人的心愿。熙:安乐,和乐。
帝:指黄帝、颛顼、喾、尧,舜。
三皇:伏羲、女娲、神农。这里代表古圣先贤。
垂拱而理:垂衣拱手而治。
此:与下句的“此”,都是代《涛经》的义和音的。
柄:权衡。
大窦:大经大法。
五子洛油之歌:相传夏王太康不关心人民,被羿所逐。太康的兄弟五人待太康于洛油,作歌。
政:政事。
荒:荒废。
两尽其心:互相都表现出各自的用心。两,互相。
洎:及,到了。
采诗官:周朝所设采集民间歌谣的官。
补察:补救,考察。补,弥补过失。
泄导:宣泄疏导,表达的意思。
人情:民情。
谄成之风:歌颂成绩的风气。谄,谄媚,言过其实地歌颂。成,成绩,成就。
骚辞:指楚辞。骚,《离骚》,楚辞的代表作品。
苏、李:苏武、李陵。
骚:一般指诗人,这里专指屈原。
不遇:不过寸,不得志。
系其志:切合自己的情志。系,切合。
泽畔之吟:指朋原的《渔父》,其中说:“朋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江畔。”
梗概:大概。
兴:赋比兴的兴,诗的一种表现方法。
讽:讽喻。
义类不具:六义的类不完备。义,《诗经》的六义。具,完备。这是把苏,李、骚人的作品同《诗经》相比较而说的。
风人之什二三:诗人的十分之二三。
宋:指南朝宋。
以还:以来。
得者盖寡:得到的大概少了。盖,大概。寡,少。
康乐:谢灵运,其诗多写山水。
渊明:陶潜,字元亮,晋人。其诗多写田园。
江:江淹,字文通,南朝粱人。
鲍:鲍照,字明南朝宋人。
梁鸿:东汉时人。
浸:渐。
陵夷:衰落,愈趋愈下。陵,丘陵。夷,平。
率:大都。
三百篇:指《诗经》。
假:借。
雨雪霏霏:该句出自《诗经·小雅·采薇》。是同情征戍之苦的。
棠棣之华:该句出自《诗经·小雅·棠梂》。是讽刺用朝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
采采芣苡:该句出自《诗经·用南·芣苡》。
兴发于此:从风、雪、花、草这些事物起兴。此,指上文说的风、雪,花、草。
义归于彼:表现的意义在于刺威虐,憋征役,讽兄弟,乐有子。彼,指风、雪、花、草所引起的诗义。
什:篇。
去:弃,亡,丧失。
不可胜数:数不尽。
陈子昂:初唐诗人,字伯玉,唐武后时,做过右拾遗的官。后家居,被县令迫害,死于狱中。他反对六朝以来形式主义的文风,发扬《诗经》的优良传统,继承汉魏风骨。
鲍防:唐诗人,宁子慎。
李、杜:李白,杜甫。
迨:及。
索:探求。
风雅比兴:代表诗的六义。
覙缕格律:纯熟地运用各种格律。
焉:语气助词。
撮:摘录,举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的句子。
诗道:诗的雅正之道,指《诗经》以来讽渝现实的优良传统。
忽忽:恍恍忽忽。 辍:中止,停止。 哺:吃。
不量才力:没有考虑才能力量。量,估计,考虑。
事有大谬:事情有很背谬的地方。就是事与主观愿望相反的意思。
一二而言:一点两点地说。就是详细说的意思。
粗陈于左右:大致上对您说说。
书屏:刻上字的屏风。
默识:默默地记住。
虽百十其试:即使试问十次百次。
宿昔之缘:生来就有的缘分。
谙识:懂得,通晓。
始知有进士:才知道科举考中进士的荣耀。始,才。
苦节:苦行,勤奋刻苦的品行,这里指求学的作风说的。
已: 以。
课:以……为功课,研习。
不遑寝息:顾不上睡觉休息。遑,闲暇。不遑,没有闲暇,顾不上。
胝:皮坚厚。
肤革:肌肉。革,这里指皮肤。
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眼睛里好象一晃一晃地飞着苍蝇,挂着珠子。瞥瞥然,事物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样子。
动以万数:动不动就以万计。这是形容眼睛老花的情状。
盖以苦学力文所致:这是由于刻苦学习努力为文所造成的。盖,乃。
乡赋:地方选拨人才的考试。白居易于公元年在宜城参加乡试,时年二十七岁。
既第:考中。第,就是登进士第。
科试:分科考试。
废:停止。
校书郎:官名,掌校雠书籍。
盈:满,足。
或出示交友:有时拿出来给朋友看。交友,知心朋友。
未窥作者之域:没有窥见作者的境地。这是说自己的诗还没有达到大作家的水平。
登朝;在朝庭作官。
年齿:年岁。
阅事:经历的事情。
询:汹门,汁十,征求宁见。
道:治理国家的道理。
合:应该。
皇帝:指小宪宗李纯。
宰府:相府,政府。
玺书:诏书。
访人急病:访问人民的疚苫。访,访问。人,民。病,痛苦。
擢在翰林:升仿竹林学士。
身是谏官:指被拜为左拾迪。
手请谏纸:亲自领取写谏章的纸。当时制度规定谏官每月可以向公家领一定数量的谏纸。
启奏:写奏章亢接向皇上陈述。奏,奏章。启,陈述。
人病:人民疾苦。
裨补时阙:对时政的缺失有所补益。阙,同缺。
指言:直接说出来。
辄:就。
稍稍:慢慢。
递进:一步步地进献。
闻于上:让皇帝知道。
忧勤:忧民勤政,指皇帝考虑处理国家大事。
酬:报答。塞,尽。
平生之志:指“仆常痛诗道崩坏…山欲扶起之”的心愿。
岂图:哪能想到。
言未闻而谤已成:诗歌没有闻于上,诽谤却已形成了。言,指“救济人病,裨补寸曲”的诗。
终言之: 自始至终地说说这件事。 “之”代上文说的“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
贺雨诗:见《白氏长庆集》卷一讽谕诗,内容足讽劝皇上改善人民生活的。
众口籍籍:众人一起喧嚷。籍籍,喧嚷的样子。
已谓非宜: 已经认为不合适。
哭孔戡诗:见卷一讽谕诗。孔戡是当时正直不阿的官员。白居易这首诗痛惜他有才而不得重用。
众面脉脉:众人面呈怒色。脉脉,含怒的样子。
秦中吟:包括十首涛,见卷二讽谕诗。这些诗是诗人根据贞元、元和年间在长安的见闻写的,讽刺统治阶级的剥削奢靡生活。
权豪坍近者:有权势的显贵和近臣。
乐游园:题目一作《登乐游园望》,见卷一讽渝诗。内容是说自己所爱重的人,死的死,谪的滴,讽刺执政者。
扼腕:扼着手腕,表示痛恨。
宿紫阁村;题目一作《宿紫阁山北村》,见卷一讽谕诗。这首诗讽刺军人的掠夺。
握军要者:掌握军权的人。
大率:大都。
不相与者:没有交谊的人。与,结交。
诋讦:恶意攻击。
讪谤:嘲笑诽渎。
牛僧孺之诫:牛僧孺揭露时政而被斥逐的教训。
骨肉妻孥:兄弟妻子。
举世:整个社会。举,全,整个。
邓鲂:白居易同时的诗人。白居易有《邓鲂张彻落第》《读邓鲂诗》,说他的诗象陶潜,不遇而死。
唐衢: 白居易同时的诗人。
困踬若此:困顿到这种程度。
四始:称风、大雅、小雅、颂为四始。汉代学者郑玄解释说:“此阳者,人计行之则为兴,废之则为裴。”又解秆“始”的意义说:“始者,王道兴衰之所由。”
耶:与“岂”字相呼应,相当于现代汉语“难道……吗?”。
抑:与“耶”相呼应,相当于现代汉晤“还是……呢?”。
关东一男子:关东一个普通人。
属文:做文章。
懵然:无知的样子。
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陪法、绘画、奕棋、博戏那些可以交际联欢的书。博,古代一种赌输赢的游戏。
缌:细麻布。
达官:显赫的官,声名达于国君的官。
策蹇步:策励着一府一瘸的脚步。
利足之途:争取功名仕进之途。利足,腿脚利便。
张空拳:伸张着空无所有的双手。
战文之场:以文卡取胜的科举之场。
清贯:清班,折仆从之官。
冕旒:指皇帝。
日者:近日。
间说:私下洗。间,暗中,私下。
礼吏部:礼部,吏部。店制,礼部管迹士考试,吏邢管进士及第后任职的考试。
私试赋:指白居易应试做的《性习相远近赋》《求玄珠赋》《汉高皇帝亲斩自蛇赋》外。
恧然:惭愧的样子。
高霞寓:池川人。元和中随渚将讨王承宗有功,累拜振武邡宁节度使。
江馆:近江的客舍。通州临近通江。
汉南: 白居易滴江州时路过汉南。
适:恰好。
主:主人,诗的作者。
乐:指下文所洗“沾妓”。
乡校:地方学校。逆旅:旅馆。
雌虫之技:细小不足道的技能。
不足为多:不值得称赞。多,称赞。
渊、云:王褒,宇子渊,汉宦帝时人。扬雄,字子云,王莽时人。二人皆以赋著名于世。
窃:窃有,占有。
使:假使。
物者:指上天。
蹇:困难,不顺利。
屯剥:困厄。
穷悴:困穷。
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人。
张籍:字文吕,和州人。贞元年中进士,曾做太常寺太祝。
滴佐远郡:被降职做一个远邯的佐贰之官。指白居易做江州司马事。
施及:供给。拖,给予恩惠。
不负白氏之子:不辜负自家的子孙。意思是说对得起先辈。
检讨;搜检。
囊秩:书函之类。
卷首:卷头,卷别。
自拾遗来:从做左拾遗以来。
白武德汔元和因事立题:这是白居易新乐府诗所取材的时期。武德,店高祖年号。
退公:下班,公奉完毕。
移病:请病假。意思是辞职。
知足保和:名利上知道满足,保养元气。和,冲和。元气,精气。
吟玩情性:吟咏、顺适性情。
情理:思想感情。
五言、七言、长句、绝句:指五言、七言的长句和五言、七言的绝句。
异时:他日,将来。
致于执事:送给您。致,送。执事,指对方的办事人员。
不肖:不贤。
师:取法,以……为师。
道:圣贤的大道。
时:通达的时会。
云龙:作云的龙。
风鹏:搏风的鹏。
勃然突然:生气勃勃,勇往直前。
陈力以出:尽力而进。
雾豹:深山的豹。刘向《古列女传》说:“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者?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这里的雾豹和下句的“冥鸿”,都是用以比喻远走高飞的隐土。
冥鸿:远空的鸿。
寂兮寥兮:安安静静,空旷无阻碍。寂,静。寥,空。
进退出处:仕进退隐。
始终:甜彻到底。
发明:闸发。
诱:诱发,引起。
率然:随意地。
释恨佐欢:排除离别之苦,增加聚会的欢乐。
铨次:选编。
他时:他日,将来。
贵耳贱目:尊重耳闻的,轻视眼见的。这句与下句“荣古陋今”意思相同。
荣古陋今:认为古代的好,认为今天的坏。
大情:常情。
远徵古旧:以古代的旧闻做证明。远,指时间说的。徵,证明。
才丽:指才气高超和问藻华丽,
兴讽:用兴的手法表达讽谕的意义。兴,赋比兴的“兴”。讽,讽谕。
闲淡:安详恬静。
秉笔者:执笔者,作者。
身后:死后。
悉:都。
意激而言质:意思激越而言语质宦。
思淡而词迂:思虑恬静而文词迂缓。
以质合迂:由于质直并迂缓。
并世而生:同我一起活在世上。
安知:怎么知道。
小通:做官顺利。通,通达,指做官顺利。白居易和元稹都没敝过大官,所以说小通。
同处:生活在一起。
知吾罪吾:与我相交和对我谴责。
率以诗:大概都是由于诗。
城南:指长安城南。
新艳小律:新颖美丽的短小律诗。小律是指八句律诗,对长律而言的。
皇子陂:长安城南的地名。
昭国里:长安城的里巷。白居易曾住在那里。
迭吟递唱:轮流吟唱。
樊、李:樊宗宪与李景信,又一洗是樊宗帅与李建。都是当时较知名诗人。
措口:插嘴。
劳心灵:心灵劳苦。
偶同人:伴随着志趣朴刊的人。偶,相伴。同人,志趣相同的人。
酒酣:酒喝得很畅快。
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驾鸾鹤游仙I山的人的舒适。
外形骸:以形骸为外钓。形骸,形体。
脱踪迹:脱离与人世往来的踪迹。
仿轩鼎:蔑视富贵。轩,高车。鼎,古寸盛食物的大器皿。
轻人褒:轻视人间。
索: 索取。
张十八:即张籍。
李二十:川李绅。
卢杨:卢拱、杨巨源。二人皆做过秘书郎的官。
窦七、元八:安巩、元宗简,
博搜摘掇:广泛搜集,精心选择。
拟议:考虑。
继行:接着也调走了。指白居易贬江州司马事。
索然:没兴致的仟子。
自是:自以为是,自以为好。
割截:删削。
妍媸益又自惑:好坏自己又看不清。
公鉴无姑息:公正的汁价而不过分宽容。鉴,评定,评价。姑息,过分宽容。
削夺:删削。
尤患:很担心。
病之:以为是毛病。病,不好,毛病。
各纂诗笔:各自编集尚文。诗笔,诗和文。
卷第:卷次。
终前志:了却过去的心愿。
溘然:奄忽,指死亡。
鲜欢:少欢,没什么乐趣。
引笔:拿笔。
悄然:静静地。
且以:暂且用来。

参考资料:

1、赵则诚,陈复兴,赵福海.中国古代文论译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08月:176-220

2、陈果青.历代文论选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3年01月:179-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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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背景 补充纠错
  这封书信写于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当时四十四岁的白居易正在江州司马任上。从二十九岁进士及第后,经过十多年的宦海风波,被贬到江州当一名有职无权的司马,经历了他人生中最沉重的打击,内心充满愤慨和忧伤,思想上也不免矛盾和彷徨,这时收到时任通州司马的好友元稹寄来的《叙诗寄乐天书》,乃思前想后,有感而发,在寒冬腊月的偏僻小城里,写下这封长信。

参考资料:
1、陈铁民,陈才智选注、译评·唐宋散文选评:岳麓书社,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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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析 补充纠错
  《与元九书》是一篇散文。此文第一段是开场白,简要地交代写作目的和背景;第二段和第三段,从诗歌的发生学谈起,对什么是诗歌的本质提出见解;第四段至第七段列举文学史上的作家和作品,用十分简洁的语句,叙述历代诗歌发展变化的概况,阐明《诗经》以来反映现实的优良传统;剩下的十二段,作者从自己的勤学苦读,谈到仕宦之后潜心诗歌创作,以及作品的巨大影响,在总结创作经验时,着重谈到文学创作与现实的关系,得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结论。全文平易流畅,洋洋洒洒,思想感情坦露无遗,语言文字通俗浅白,内容丰富,颇堪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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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作者
白居易
白居易

白居易(772年-846年),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祖籍太原,到其曾祖父时迁居下邽,生于河南新郑。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唐代三大诗人之一。白居易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与刘禹锡并称“刘白”。

白居易的诗歌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语言平易通俗,有“诗魔”和“诗王”之称。官至翰林学士、左赞善大夫。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阳逝世,葬于香山。有《白氏长庆集》传世,代表诗作有《长恨歌》、《卖炭翁》、《琵琶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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