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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一生

10个月之前 3 [ 散文 ]

我在海水里约摸已经有个把钟头,浑身发冷、精疲力竭,右腿肚直抽筋,看来死期临头了。退潮有力地翻腾,我徒然地挣扎着,先前还看得见的海岸边一排排灯火在眼前悄然飞逝,现在不得不放弃逆流而进的想法,痛心地想着——我这无用的一生将就此濒临结束。

我生来福星高照,出生在一个良好的英国世家。从小娇生惯养,但对家庭生活中那种神圣、幸福的气氛却十分陌生。父亲学识渊博,是著名的古董商,对家庭毫不眷恋,终日沉湎于研究工作的抽象思维之中。母亲以她姣好的容颜,而不是见识为人道,对社会里的谄媚奉承感到十分称心如意。我经受了英国中产阶级子弟惯常受到的正规的中学和大学教育。岁月流逝,我的体力和情欲与日俱增,父母突然发现我的欲念日趋旺盛,想要对我严加管教,不过为时已晚。我为非作歹,干出最荒唐不羁、胆大妄为的蠢事,为家人所不齿。父亲声称不愿意再看到我,也不想再多给一个子儿,我只好怀揣着他赐予的一千英镑,搭上头等船舱,

奔赴澳大利亚。

从此,我开始了漫长的旅行生涯——从东方到西方,从北极到南极——最后,看到自己——一个三十岁精明干练的水手,正当盛年、精力充沛的时候,由于试图弃船逃走,却要淹死在旧金山的海湾里。

我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右腿因为抽筋而僵直了。微风激起层层波浪,我只能听凭海水冲进嘴巴,吞到肚子里。虽然我还竭力使自己在水面上飘浮,那不过是机械、无意识的动作罢了,因为我正在很快失去知觉。我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飘过防波堤,见到一只向上游驶去的轮船的右舷灯光在眼前一晃而过。以后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就失去了知觉。

我听到昆虫嗡嗡的低吟声。随后,昆虫的声音变成有节奏的水流,我的身体随之轻轻波动。我飘浮在夏日海洋温柔的胸怀之中,怀着梦幻般的喜悦,跟着低声歌唱的波浪上下起伏。波动越来越强烈了,嗡嗡声也越来越响亮,波浪越来越汹涌——狂怒的海洋把我颠簸抛掷。一阵剧痛之后,灿烂而又时断时续的火花使我恢复了知觉,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一阵欢乐的声音。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突然“啪”地一响,我苏醒了。

这场由我担任主角的戏十分稀奇。我匆匆一瞥,发现自己极不舒坦地躺在一位绅士的游艇甲板上。在两旁,紧握着我的双臂,把它们像唧筒柄一样上下扳动的是两个穿着奇异、肤色黝黑的人。虽然我能跟多种土著人交谈,却猜不出他们的国别。有什么东西绑住了我的头部,把我的呼吸器官与我将要谈到的机器连接在一起。我的鼻孔被一种不知什么东西塞住了,因此只能用嘴巴呼吸。由于视线的倾斜角度所限制,我只看到两根和小皮带管相似,而用不同东西做成的管子,从嘴巴里伸出来,相互交叉成锐角。一根管子突然中断,躺在身边的地板上。另一根管子在地上绕成无数圈圈,与我已经答应要描述的那个装置连在一起。

在我的生活尚未越出常轨以前,我也曾经在科学领域里涉猎过一番,通晓实验室里的种种用品和一般器械。机器主要是玻璃制成的,结构并不十分复杂,是用来作实验的。一个空气室当中放着一瓶水,上面装着一根垂直的管子,顶上有个球,正中间是个真空计量汁。管子里的水上下移动,产生气流,通过管子输送给我。用这种方法,以及靠人力挥动我的胳膊,进行人工呼吸,使我的胸部逐渐上下起伏,肺部一张一缩。最后终于诱使造物主,重新承担它那惯常的工作。

我睁开眼睛苏醒过来时,头部、鼻子、嘴巴周围的器械全给拿走了。我喝干了浓浓的、约有三指深的白兰地酒,挣扎着站起来,向救命恩人道谢,却不料面对面碰到了父亲。不过长年累月与危险为伍,我学会了控制自己,等着看父亲是否会认出我来。没有。他不过把我当作一个逃跑的水手,因而也相应地对待我。

他把我交给黑人看管后,就着手修订关于拯救我的过程中他所作的笔记。当我吃完送来的美味饮食时,甲板上发生了一阵骚动。从水手的歌声、木头和辘轳的咔嚓声中,我猜想航船开始启程了。真是天大的玩笑!竟然让我跟隐居的父亲在同一只船上驶进广阔的太平洋!我在暗地里发笑时,丝毫也没有想到可笑的究竟是谁。唉!假如当时知道的话,我宁愿跳进大海,回到刚刚逃出来的肮脏甲板下的水手舱里呢!

直到我们的船只经过了法罗伦,躲过了最后一艘巡逻船,他们才让我在甲板上露面。我感激父亲的这种远见,就用海员的那种直率方式向他致谢,一点也不怀疑他把我的到来对一切人(水手除外)保密怀有一定目的,他简要地叙述了我获救的过程,对我说明应该是由他来感谢我,因为我的出现很合时宜。他早就制成一种装置,想证实与某种生物现象有关的理论,一直在等待机会使用这种装置。

他说:“毫无疑问,你已经证明了这种理论。”他叹息了一声,又说,“不过,只是在溺死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罢了!”

讲得简单点吧,他预支了两个英镑给我,作为跟着他航行的工资。这一手我认为他干得很漂亮,因为实际上他并不需要我。出乎意料,他不让我和水手们一起吃饭,而是要我到一个舒适的特等舱房里,在船长的餐桌旁进餐。他看出我不是个普通水手,我也决心利用这个机会重新获得他的宠爱。我虚构了一段经历,说明受过的教育和目前的境遇,尽可能与他接近。不久,我就泄露了对科学研究的爱好,他也很快赏识了我的才能。我成为他的助手,相应地增加了工资。他对我越来越信任,向我叙述了他的理论,我变得和他一样热衷于科研了。

日子过得飞快。我对新的研究工作深感兴趣。白天就在藏书丰富的图书室里消磨时光,聆听他阐明计划,协助他做实验。不过,我们不得不放弃许多使人入迷的实验,因为一只在海洋里颠簸起伏的航船不是做精细或复杂工作的合适地点,但他答应,在船只到达的地方有个设备完善的实验室,我可以在那里度过许多愉快的时光。据他说,他占有了一个在地图上没有标志的南海岛屿,并把它变成了一个科学乐园。

到达岛上不久,我就发现先前美好的想象竟十分荒唐。但是,在描述后来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之前,我还得简要地讲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人类命运所遭遇到的那种骇人听闻的经历。

我父亲年老后,断然舍弃了散发着霉味的古董的诱惑,致力于研究在生物学这个总项目下更富于吸引力的事物。由于年轻时在基础学科方面有坚实的基础,他迅速探索了科学界的一切高级学科,到达了未知世界,便想占领这个无人问津过的领域。正在他研究工作的这个阶段,命运之神又把我们俩抛掷到一起了。我的头脑还算灵活——虽然这是我自己说的——很快就掌握了他思考问题和推理的方法,变得几乎同他一样狂热。不过,我不应该这么说。惊人的结果只证明他的神志是清醒的,我只能说他是我见到过的冷漠、残酷而又最奇特的怪人。

洞察了生理学和心理学的双重奥秘之后,父亲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新的边缘科学的广阔领域。为了进一步探索,他开始研究高级有机化学、病理学、毒物学以及与他的推断性假设有关的其他科学和次科学。他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暂时或永久失去生命的原因,就在于原生质内某种元素与化合物的凝固。因而,他把这种物质分离出来,进行了无数次实验。由于有机体暂时失去生命会导致昏迷,永久丧失生命会造成死亡,他就探索一种能够阻碍、中止原生质凝结,甚至使它不致凝固的人工方法,如果不用专门术语来表达的话,他的假设是,死亡,只要不是吓死,或者器官未受损伤,只不过是生命的暂时停止,通过适当的方法诱导生命的复活,应当是可能的。他想发明的,就是这样一种使暂时死亡的机体重新获得生命的方法。当然,他也明白,在机体腐败之后,这种尝试就是徒劳的了。因此,他迫切需要找到刚刚死亡,或一天之前还活着的机体。他正好找到了我,并且在我的身上,初步证实了他的理论。我从旧金山海湾里被救上船时,确已溺水而死,但是经过他发明的空疗法器械救治,终于重新点燃了生命的火花。

现在谈谈他对我的阴险打算吧!他首先让我明白,我完全落在他掌握之中。他一年前已经把游艇送走,只留下两个对他无限忠诚的黑人。他详尽地审订了他的理论,制出了试验方法,最后使我大为吃惊,竟宣布我便是他研究的课题。

我曾面临死亡,多次不顾死活地冒险。不过,像这种性质的冒险,却从来没有碰到过。我敢发誓自己不是一个懦夫。然而,这种在死亡边缘来回跋涉旅行的建议却使我吓破了胆。我要求给点时间考虑。他慨然答应了,但同时指出,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必须服从。从岛上逃走绝无可能,用自杀来逃避也行不通,虽然比起必须经受的痛苦来说,我倒还宁愿选择死亡。我只能寄希望于设法毁灭俘获我的人。这一着,由于父亲采取了种种预防措施,也不会生效。随时有人在监视我,甚至睡眠时也有个黑人守着。

我向他恳求,但毫无效果。只能声明并证实自己是他的儿子,我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张牌上。他却毫不动心。他不像一个父亲,还不如说是一架科学机器。我不知道他怎么竟会跟母亲结婚,生养了儿子,因为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感情。他的心目中只有理性,根本没有爱情和怜悯。如果有所谓爱怜,那也只是微不足道,必须克服的弱点而已。他说,既然是他赋予我生命,那末除他以外,还有谁更有权力支配这条生命呢?然而,他又说,他并不希望我丧失生命,只是想“借用”一下,可以“准时”归还;当然,危险总是有的,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担点风险了。人生本来就是充满危险的么!

为了确保实验成功,他希望我的体质尽可能处于最佳状态。所以,他给我的饮食和训练就像决赛前出色的运动员一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假如非冒险不可,那就最好保持最佳状态。在我休息期间,他让我帮助安排器械,进行种种辅助实验。我对这种操作有多大兴趣是可想而知的。但对待实验还是认真的,像他一样周到、严谨。有时我提出的一些建议或改革意见得到采纳,能够付之实施,也有点得意。不过事后想想,只能苦笑,因为我晓得这是在为自己的葬礼当司祭。

父亲开始进行有关毒物学的一系列实验。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他用一服烈性的马钱子碱把我毒死,死亡的时间大约二十个钟头,呼吸和循环系统全部停止工作。我的躯体死亡了,这是确实无疑的。可怖的是,一面原生质在逐步凝固,一面我仍然有知觉,能够体会到死亡的种种令人不快的细节。

使我起死回生的器械是个空气密封舱,大小正好足以容纳我的身体。这个机械结构并不复杂,只有几个阀门,一个旋转的曲轴和一个电动机。机器开动时,舱内的空气时而浓厚,时而稀薄,就这样刺激我的肺部,进行人工呼吸,而没有使用上次用过的那种管子。我的躯体虽然无法活动,但还没有腐朽,能够感觉到经过的一切:他们怎样把我放进密封舱,在皮下注射一种化合剂,中断凝结过程;以后,舱门紧闭,机器转动。我忧心如焚,但循环作用终于逐步恢复了,其它器官也开始执行相应的职能。不到一个小时,我又在饱餐一顿了。

虽然我对这些实验并没有多少热情,但在两次逃跑失败后,却开始对它们产生了兴趣,而且也习以为常了。父亲对实验的成功,情不自禁地十分高兴。随着时光的流逝,他越来越想入非非。我们经历了神经性、气体性和刺激性三大类毒物的试验,但是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某些矿物性刺激剂,至于腐蚀性毒物则一概不用。在这个阶段,我对死亡已经十分习惯,只有一起事故动摇了我日益增强的信心。有一次,父亲把我手臂上几根次要血管刺破后,敷上了小量剧毒剂——箭毒。我顿时失去知觉,停止了呼吸和血液循环,体内的原生质也开始凝固。父亲几乎放弃了使我生还的一切希望。最后,他应用一种研究多时的发明,增强了信心,加倍努力地抢救我的生命。

父亲在一个与何鲁克管相仿的玻璃真空管里安放了一个磁场。磁场为极化光穿透时,不产生磷光,也不直线发射出原子,却发出与X光相似的不发光的光线。X光能显示厚介质里的不透明物体,这种光则具有更锐利的穿透力。父亲用这种光线为我照相,发现在负片上有无数模糊的影子,这是由于我体内的化学和电运动还在继续而产生的。这证明我的死亡状态并非真实。也就是说,使我的灵魂与身体结合起来的神秘力量还在起作用。于是父亲信心大增,终于使我起死回生。至于其他毒物的作用不很明显,只有汞化合物例外。这种化合物常使我一连几天倦怠无力。

另外一些轻松的试验是用电进行的。父亲在我身上接上了十万伏特的高压,证实了台斯拉的意见:高电压对人体无害。由于这种电压对我并无影响,父亲把电压降低到两千五百伏特,我立刻触电而死了。这次,他竟然让我死去,或者说中断生命整整三天。最后花了四个小时,才让我苏醒过来。

一次,他使我染上了破伤风。这种病死亡的痛苦实在太大,我断然拒绝进行类似试验。最简便的死亡莫过于窒息而死,诸如溺水、上吊、煤气中毒;而吗啡、鸦片、可卡因和哥罗仿致死,也一点不困难。

另一次,我被窒息而死后,他把我冷藏了三个月。既不使我冰冻,也不让我腐烂。事先我毫不知情,事后发现死亡时间之长,大吃一惊,唯恐他会利用这个时机对我干出什么事来。当他流露出对活体解剖的爱好后,我更是十分惊恐。最后一次我苏醒过来,发现他在我胸部瞎捣鼓。虽然他把伤口仔细地缝合、包扎起来,我还是疼得只能卧床休息。就在休养期间,我考虑了一个计划,最后终于使我逃脱成功。

我一面假装对实验很感兴趣,一面要求,也被批准获得假期,暂时离开死亡的职业。这时我一心搞实验工作,父亲也专心致志于解剖黑人为他捕获的许多动物,无暇顾及我的工作。

我的理论建立在两个前提上:一、电解,即利用电把水分解为气体;二、假设有一种与地心引力相反的力存在。地心引力只吸引物体,并不能使它们结合。我想象中的力是一种排斥力。原于或分子间的引力不仅吸引物体,并使它们结合成整体。我想发现制造并指挥如意的是与这种引力相反的力,或者称之为使物体分解的力。氢、氧分子相互作用形成水。电解又使分子分解,产生两种气体。我想发现一种力,不仅能分解两种元素,而且能分解一切元素,不论这些元素存在于何种化合物中。假使我能诱使父亲进入这种力的半径范围之内,他就会被分解成游离元素,飞向四面八方。

我最后控制的这种力并不消灭物质,它只消灭形式。不久,我发现它对无机体并没有任何影响;不过,对一切有机体却是致命的。开始我迷惑不解,假如深入思考,我也会理解的。因为有机体分子里原子的数量大大超出最复杂的矿物分子。有机化合物的特点就是它的不稳定性,易为外力或化学试剂所分解。

我用两个强电池,接上为这个目的特制的磁铁,便发射出两股强大的力。两股力分别开来是完全无害的,但在半空中看不见的一点会合起来,便能实现我的目的。经过实际试验,证明我的想法可以实行;不过,试验时差一点连自己也报销了。我设置了一个陷饼,把磁铁隐藏起来,让磁场把我房间门口变成死亡区,又在床头装了一个按钮。一按它,便会从蓄电池里通上电流。我爬上了床。

两个黑人仍然看守着我的住所,半夜里一个前来接替另一个。第一个黑人一来,我就通上电流。我还没有睡着,就被一声尖锐的、金属的叮当声所惊醒。门槛中间,有个父亲爱犬的领圈,看守人奔过去拣它,便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衣服成堆掉在地板上。空气里微微有点臭氧的气味。由于他的身体主要是由无色无臭的气体:氢、氧、氨气组成,因而没有其他迹象可以证明他的消失。当我切断电源,取走衣服时,发现像动物焦炭般的一块碳,以及其它粉末,如硫、钾、铁等游离的固体元素。我重新安好陷讲,回到床上,半夜里起来取走第二个黑人的残骸,然后去睡到天明。

第二天,父亲那沙哑的声音把我吵醒,他正在实验室里呼唤我,我暗暗好笑,因为没人叫醒他,他睡过了头。父亲走近我的房间想叫醒我。我坐在床上,以便更好地观察他升天——看他怎样变为神灵。他在门槛边停了一下,然后跨出了致命的一步。噗!就像松林中的风涛,他消失了,衣服奇妙地堆在地上。除了臭氧的气昧,还有轻微的像大蒜一样的磷的气味。在衣服里是一小堆固体元素,一切结束了。广阔的世界在我面前展现。我的俘获者却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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